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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逛大街时我母亲给我姐姐的五块钱(在当时是一笔巨款)被小偷偷走了,我姐姐首先想到的是千万不要把丢钱的事告诉妈。
她找了熟人,让我们坐上了开往家乡县城的解放牌大卡车,那车汽油味很重,我吐得天翻地覆才到靠近老家的一个小镇。
然后我们步行二十几里回到老家,开始了每顿吃很稀的稀粥和很咸的咸菜的日子。
那是我失学的日子,想起这段日子我心痛欲裂。
起初我不知道我将失学了,我以为仅仅只是因为备战,母亲让我回老家暂时躲一躲,很快就会把我接回家的。
在农村的叔叔家一安顿下来,我立即给母亲写信,信发出之后几天,我便每天到大队部等回信,我每天都去,但每天都是白等。
我等了快一个月,母亲的信还是没有来,这时姐姐说:多米,你不要再等了,你妈既然结婚了,你就在老家过吧,叔叔是好心人,不会嫌你的。
这番话使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,我隐约感到,我也许回不了B 镇母亲的身边了。
回老家的日子是暑假的日子,秋天到来的时候学校就开学了,开学的日子永远是我的节日,我总是在开学之前的两三天就兴奋起来,心情轻松愉快,在那个四年级开始的学期,我在老家的山上割草打柴,没有人想到我应该上学。
我母亲没有来看我,也没有给我写信,现在想来,她当初也许是下了决心把我们放在老家了,她想她已经尽到了责任,一个人靠三十几元工资拉扯了两个孩子六年之久,她已经问心无愧了,林家的人有义务把林家的后代拉扯成人。
在那段日子里,我一有空就跑到大队的学校张望,我远远地站在教室的后面,看着那些衣衫破旧的农村孩子在上课。
我内心充满了艳羡、焦虑和茫然,跟现在〃 希望工程〃 所要挽救的失学儿童毫无二致,唯一不同的只是他们是贫穷落后地区的农村孩子,我不是,我母亲是国家干部、医务工作者。
我站在老家的陌生土地上,听着陌生的孩子们读书的声音,心里充满了悲伤和绝望,我想我是最优秀的学生啊,我怎么就不能上学。
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我的老师和同学,我的算术老师会走到我的书桌前,把我提前许多天(有时是学期刚到一半我就把整个课本的算题做完了)做出的算题抄到他的课本上,他会认为我算出的都是对的。
二十多年过去,老师写信来,仍说我是他所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。
命运有时真是十分古怪,如果不是后来母亲又把我接回身边上学,我很可能在叔叔家长到十六岁就嫁人了事。
每当我想到这个可能的结局时就心惊胆颤,全身冰凉。
每当我陷入绝境的时候,那个可能的命运常常像一张饥瘦的黄脸在我面前晃动,它提醒我,我现在的一切都是赚了的,我应该满足。
至今我感谢我的小叔叔,他能在他四个孩子之外收留我们姐弟,使我们吃上他的孩子也吃的很稀的稀粥和很咸的咸菜(那是一种用萝卜加大量生盐熬煮几天几夜,直到把萝卜煮到发黑的地步才能完成,放在缸里,名称叫〃 萝卜腩〃 的一种咸菜)。
叔叔让我上山打柴是理所当然的,他认为我既然已经十岁了就不能白吃饭;他不让我上学,也是理所当然的,他想既然我母亲都想不到让我上学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?
所以我一点都不怨恨他。
我在老家的日子里,听不懂他们说的客家话,没有书看也没有电影看(过年的时候二十多里地外放映《地道战》,令老家人激动不已)。
老家的日子使我沉默、孤僻和绝望。
那些日子我没有想念母亲,我入神地想念的是我的同班女同学,我跟她们算不上很要好,但我想念她们。
我入神地想念她们的外号、吵架的声音、难听的粗话,她们所有的恶劣行为在我的面前如繁花般灿烂和明亮,就像并不是我真正经历过的,而是一个梦境或天堂,我与她们真正是隔了千山万水,永远不能再相见了。
我怀着永别的心情给她们写了一封信。
回信很快就来了,信封胀鼓鼓的,写着我的名字,这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,我激动不已地拆了封,里面是大小不同的五六张纸,是五六个同学写来的,她们每人抄了一段毛主席语录,那是当年的习惯,写作文和写信都要先抄语录。
她们不知道要给我怎样的鼓励才好,她们便抄道:〃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,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!
〃〃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,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。
〃 写了庄严的语录,才是她们各自寥寥数语的信,〃 文革〃 中念书的四年级学生,除了抄语录以外就表达不出别的意思了,她们的信空洞无物,甚至千篇一律,但我如获至宝地捧着它们,就像捧着最精彩的故事,它们像火焰一样一朵一朵地在我的头顶开放,成为我的节日。
我无数次地读过它们之后我平静地想:她们虽然还在念书,但她们不如我。
从秋天到冬天,荒凉而无望。
春天到来的时候,学校又要开学了。
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,信中说,多米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,她举例说,她唱过的歌,不管有多复杂,多长,只要唱了一遍,多米就能一字不拉地唱出来。
起先她以为我学过,后来发现确实不是,这使她十分吃惊。
因此她希望母亲能重视我培养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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